苏闲渔

【张叶】 黄昏猫头鹰

————

 

如果人生能够在任何时候推倒重来，那么张新杰多半不会给自己思考人生的机会。渺无边际的思考是一种无谓，它只会让人陷入到感性的死结当中，自我陶醉得无法自拔。

但是现在，他仿佛在转瞬之间完成了对整个人生的检视，然后做出了这一生最为荒唐的决定。

他松开由于紧握着直抵胸口的左轮手枪而有些僵硬的手指，然后说。

“现在你可以开枪。”

左轮手枪的转轮失去了最后的阻力，随时可以取人性命，最终的答案昭然若揭而显得索然无味。

“有没有人说你不像做这个的？”对面的人语气轻飘飘的，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或是没有。

“但你也不很像，叶修。”

叶修并没有回应，代之的是一段漫长的审视。虽然房间中并没有开灯，但借着月色却能够看出来他的眼睛很亮，又微微眯起，像是某种慧黠灵巧的野兽。

“杀了你并不很合算。——我可仔细算过了。”

“你的确擅长权衡，我也许应当感谢你。”这听起来像是某种调笑话，但张新杰的神情看起来很是认真。

枪口游移到了颈动脉，冰凉的金属正被跳动的热血渐渐温暖。

“我今天来是要问你——”但话还未说完，房间的门就被“嘭”地一声撞开，几个穿着军装的漂亮士兵举枪对着叶修，但他略微侧头看了一眼，仍然将目光投回张新杰的脸上。

“刚才的问题，我问完就走。”叶修刻意抬高了声线，大约是说给门口那个荷枪实弹的小队，然后又换为低语，“这几年各式的戏码都不少，有逼宫夺权的，还有招安求财的，你们到底是哪一种？”

“上次对你说的，并没有变过。”张新杰一贯神情自若，说这话时，眼底看不出任何波澜。

“但看起来没那么简单。”枪口又往前一寸，虽然这并不会给这种一击毙命的武器再次增加什么压迫感。

“彼此彼此，长官。”这句长官叫叶修心下一紧，虽说这样的称呼并不包含特殊的意味，但是今时今日这倒是个惹人厌烦的提醒。

门口的人正在极为缓慢地涌入，十数个瞄准的枪口随时可以把人打成筛子。

叶修还没开口继续话题，张新杰却先用极为隐秘的声音低低地提出了一个建议：

“要不要出去聊。”

叶修会意，一把拉过张新杰的衣领，顺势摆了一个漂亮的挟持动作。那一小队警卫兵果然不敢轻举妄动，像是退潮一般又落回了门口。

“都让开。”

死死拦在门口的几个人迟疑了半晌，终于还是让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

“看起来他们打算偷袭我呢。”叶修望着那群战战兢兢的人，突然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了一把杰里科941，“但我现在有两把枪了。”

叶修架着张新杰往前走，警卫兵逐渐在他们前后围成了一个圈。

“才三年，你们的待遇就这么好了，难怪南方越来越穷。”叶修将那把杰里科在手中转了两圈，然后特别真情实感地慨叹。

“不过是大势所趋，陶轩如果仍然执迷不悟，必然会失败的。”

“这样吧，”叶修故作严肃地略微环视了一圈，“我们兴欣现在缺个买家，咱们要是谈成了这笔生意，我就放了你。”

“即便是不谈，”张新杰略微顿了顿，“放不放了我也不是你能选的。”

叶修叹口气：“真没有幽默感。我知道你近身搏斗一向很好，当初在学校里还是我给你评的分。——你得害怕点。那些人越靠越近，我紧张。”只不过倒是全然看不出来什么紧张就是了。

 

他们在北军司令部漫长的走廊上缓慢地移动，周围跟着一群护航舰一样的警卫队——他们因为方才张新杰精湛的演技而显得略有畏缩。这样的画面显得格外滑稽，尤其如果让人听清包围圈中心的两人所低声交谈的内容时。

“你这一次不是奉命来杀我的吧。”

“怎么说话呢，我上一次不是也没杀你吗？”叶修语调轻松，仿佛提起一件寻常事情。但是就张新杰所知的而言，上一次的行动失败直接导致了他当下的困境。

“那么你这次来是为什么？”

时间已经进入深夜，这处司令部大楼的角落里的灯早已关闭，只剩下几个应急灯幽幽微微地亮着，光线实在不足以看清楚什么。

“这么一打岔我都给忘了。我就是来问你，你们是要权，还是要钱？”

张新杰似乎笑了一下：“现在你离开了军委会，要钱要权你都给不了。”

叶修用枪管敲了敲他脑袋：“那你上次就跟我说多好？现在畅想一下也不晚嘛。”

“严格来讲，上次跟你说也是没用的。陶轩都已经让你这个军委会委员搞暗杀了，不就是逼你走么。”

叶修闻言，故作怒状：“说话留一线，来日好相见。你这一次别想只靠一张嘴就能说动我。”

“还有一把枪。我的枪在你手上。”

“行吧，”叶修似乎点了点头，“一把枪，要是再捎上架CH47就好了。”*

“如果你加入我们，CH47有，C17也有。”

“那哪儿行啊，你别看现在满世界都以为我死了，其实我还有个突击队等着养活呢。”

 

走廊的尽头处就是一个侧门，与他们面对面的警卫已经背靠着那扇铁门。

“打开。”

那几个警卫迟迟没有动作，叶修又重复了一遍，才有个人说现在戒严了，只有队长有权限。

“队长在哪？”

警卫们自然不会回应，还是那副如临大敌的神色。不得不说，虽然他们总显得过于谨慎，但是那份警觉倒是没有一刻放松。

“按常理推断，应该已经去搬救兵了。”张新杰的语气当中多半隐含着一点微妙的幸灾乐祸。

最终，叶修凶神恶煞了一番，“胁迫”张新杰交出了权限卡，才走出了大楼。

 

“这样吧，CH47我还给你，作为条件，你们得换个战略。”

“我记得CH47可还没给你。”

“对啊，我这不是要还给你，正好不用多交接一次。”叶修由着张新杰引着他往隐蔽处的树林走，“你们现在这样的政策，死的人太多了。”

“我还以为你是因为上次的事找我寻仇的。”

“上次？哦哦……”叶修猜想，张新杰应该并不很喜欢英雄末路的戏码。

“那要是我刚才真的杀了你呢？”

“杀了就杀了。”张新杰略微停顿片刻，又接着补充，“你在陶轩嘴里，不也死了一回。”

叶修没再说话，他们在黑暗当中无言地往前走。

 

“你现在就可以加入我们。”

“加入你们为了什么？革命吗？不好意思，我是纯粹的改革派。”

“如果我说是为了理想，你相信吗？”

叶修听得出他声音里的热忱。即便现在眼前滑稽的光景暗不见形，好像也有什么无比熟悉的小闪光一霎而过。

“这不是你一人操纵的世界，你也不是上帝。你永远不知道这东西在背后被人卖了个什么好价钱，分成的时候还不叫上你。——况且现在这场风暴淹死了太多人。”他说完，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什么所指。”

张新杰的声音格外的平静：“我以为死在战场上总比死在权斗下好些？如果不是今日的风波，你也大概再无翻身的可能了，长官。”

似乎有风缓缓吹来。

“你看问题也太极端了。改革未必不是更好的选择。”

“多看看你自己吧，长官。我们总比搞清洗的做得好看些。”

 

叶修听到“长官”这个词从张新杰嘴里说出来，就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过去的中央军校。而且他还连着重复了两次。

彼时这个政权还辉煌得不可一世，中央军校还和任何想象当中最美好的情状一样。

漂亮得要命，叶修总是由衷地感慨。

正当他这样念叨着的时候，他偏巧看见了走在校园里的张新杰。张新杰也看见了他，立正敬礼行云流水，还叫了声长官。

其实他们的年纪并没有军衔相差的那么大，只不过叶修恰逢山河飘摇，十五岁上战场出生入死，战绩自然不是规矩上学的少年能比。

“你是海军？”面前的少年模样文气还挂着眼镜，怎么看都是个开船的。

“陆军步兵科，长官。”

叶修着实有几分惊讶，他自己也是步兵出身，只当周围那几个嗜酒好烟插科打诨的才是陆军的代表形象，今日碰见这么一位，莫名有了一种时代不同了的感触。

“陆军啊……练练？”

那少年望着他摆出的格斗的架势足有半分钟，神情中那副冷淡模样不改，只是说：“我还要去赶期终考核。”然后鞠了个躬就走了。

叶修少见地愣了愣，还半真半假地对身旁那个军官感慨：“看看现在的孩子啊。”

同行的那个军官究竟是谁，他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叶修后来就是替了这个军官的班，来考评近身格斗这一项的。

那时候夏天很热，就好像是所有的暑气都集中在那几天一样，阳光照在树叶上都晃得人睁不开眼。学生们作训服里就挂着件白背心，多半还有人索性连白背心都不穿的。叶修穿着全套的常服坐在树荫下排成一排的破木板凳上直冒汗，树上的蝉都已经叫不出声了，他们这一排光鲜漂亮的蔫萝卜还得兢兢业业地给学生打分。

不过，叶修忽然就看见了刚才的那个学生。他本是觉得，如果是自己，刚才肯定是不会说实话的。不过到底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他还真的是步兵科。

叶修忽然从那个破木板凳上站了起来，还说：“最后一组缺个人，我来。”他甩了那件常服外套，感觉刚才那种昏昏欲睡的疲倦感终于消退了，连毛孔都有一点发凉的感觉。

他也不看到底是哪里缺了个人，直接走到张新杰面前。

“我跟你搭档。”

那个少年的脸上似乎终于显露出了些许面对强手的愉悦。

 

那几年夏天最热的时候也不过只有那几天而已，又一群学生毕了业，叶修也没再见到过张新杰，直到彻底物是人非之后的那次失败的刺杀。

北方有人暗中招兵买马，从追踪到的数据来看，已经有相当势力。当然没有任何一个统治者会纵容境内的反叛，只不过由叶修来执行这项任务却是最为煞费苦心的一环。每个人都在这件事当中心怀鬼胎，而无论他成功与否，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彼时还是步兵科学员的张新杰不出所料地败在了叶修手中——不过他得到了这个考核项目的最高分。但在几年之后，当叶修所面对的一切都变得力不从心的时候，与这个飞速成长的青年的对抗再也不是那么轻松。虽然他还很年轻，但是却莫名又产生了那种神秘的沧桑感。

叶修在回顾这些事的时候，总是逃不了这种异样的感觉，即便人生能够推倒重来，这些多半也是会重新经历的，就像是某些划分阶段的定点。张新杰这个人在他的人生当中似乎有更深广的象征意味。

“练练？”叶修十分突然地打破沉寂。

“什么？”

显然有些不合时宜。

 

人并不总有时间回忆从前，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劫持与被劫持的关头。身后有某种霰弹枪的声音，是这次意的外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子弹都落在半远不远的位置，摆明是一种威吓。

“他们对你的命也太放心了吧。就不怕我一时冲动？”

“毕竟按照常理我随身配枪。”

叶修终于想起那把杰里科941，来回看看又掂了掂。

“原来这枪有子弹啊，你一直不拿出来我还当是假的呢。”

叶修用那把枪随手开了几枪，身后的追兵显然被镇住了，只是默默缩短距离，并不打算进一步行动。

 

“别送啦，到前面树林你就回家吧。”叶修满意地望了望，然后抬高音量恐吓近处的警卫兵，“滚远点。”

忽然雷鸣一般的噪音从大到小由远处不断接近，掀起的狂风居然相隔十数米都能感觉到那种飞沙走石，这是一架武装直升机。

“你们也太富了吧？”叶修看来是真的羡慕。

“你这把左轮有子弹没有？”

“没有啊，一不小心真杀了你多麻烦。”

“那就不要了吧。”

说话间，张新杰出手利落地打飞了抵在太阳穴的枪，然后两人迅速扭打在一处，身影交错令人眼花缭乱。叶修抓住时机又连续向树林方向开了几枪，围在眼前的警卫兵终于散开了一个出口。

远近又响起了不少枪声，但不过都是毫无杀伤力的恐吓而已。

两人便借着打斗的动作快速进入了黑暗中的树林。

警卫兵一进入树林就开始分散搜索，叶修眼前的压力瞬间消失。

“我被你杀了，或者我跑掉了，两种说法你更喜欢哪一个？”叶修边摸黑确认那把杰里科的弹匣一边说。

“后一种更真实一点。——枪给我一下。”

叶修把弹匣装回去，却握着枪不松手。

“我刚刚还丢掉了一把，这把再还你可太亏了。”

“我只需要开一枪。直接走出去会有人说我投敌。”

张新杰接过那把枪，然后对准了自己的左臂。

“算了吧，多疼啊。”叶修一副谆谆教导的表情，“咱俩这个关系大家也知道的嘛。”

“什么关系？”

“我不打算对抗政府，但现在也不会对抗你们——这样的关系。”

“外面那些今晚睡不了好觉的人大概都不这么认为。”

话音刚落，张新杰手中的枪就已经响了。他把枪往叶修手里一塞，示意他赶紧走。但叶修离开之前居然还抓紧时间凑过来低声说了一句话：

“听我句劝，当初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时候，不是为了理想呢。”

然后张新杰看过来的眼神当中，似乎包含着一种微妙的愉悦。

————

*两个都是很漂亮的运输机。CH47又能装还有两个竹蜻蜓，半山腰也能停，这么实用，我觉得老叶肯定喜欢。

观点什么的看看就好，毕竟为了玩梗没得选。不过尽量贴近了82式一往无前和散发工资式的人文关怀（？）

黄昏猫头鹰是说密涅瓦的猫头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