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闲渔

谢谢你能来听我讲故事。
有开头的东西都会弄完。

咸鱼。非常之咸。
在温暖的季节翻面。
月更侠。永远高三永远十八岁。

【张叶】 联大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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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杰的那个收音机是个极小型的便携式,看起来还是外国货。

晚上到达了营地之后,一拿出来就被里里外外围了三圈。

大山之中的信号的确不好,反反复复调试许久,才勉强收到一个不知是哪里的电台,仔细一听,正在播报南方的战报。

杂音轻一阵重一阵,在令人心烦的噪声当中,师生终于听到了最新的消息。

自三月二十三日在台儿庄开了战,我军死伤已超半数,激烈的巷战延续多日,守军死守不放,但日军穷追不舍,情势愈发困难,结局难测。

 

“什么难测啊,多半是输定了。”不知道是谁忽然出了声,像是把罐头撬开了个口,所有人一时之间都泄了气,各自散去了。

 

“有北方的战报没有?”叶修还惦记着那几个上了战场的学生,“也不知他们是到了哪一军哪一师。”

又在收音机旁边等了许久,也再没有战事的消息。来回调换着电台,却只有这一个能听得见声响。

天空中的星河还是那般璀璨,但有的人却像是坠落在浩荡繁星之中,再没有了独一无二的光点。

“到了明日再听吧。”张新杰关了收音机,招呼叶修休息。

 

栈道险峻难走,师生行军的速度也在不断降低。在连云道中已经走了四日,竟还是全然不知何时才能到达终点。

后半路程几乎都是高耸的坦途,虽然困在其中,却还是不算太过难捱。受了伤的那个学生的状况也有所缓和,所幸天气尚不炎热,简单的消毒用品还有保障,他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并没有出现恶化。

 

在连云道中第五日的午后,终于到达了连云道和褒斜道的交叉口。回身北望,漫长曲折的路程竟已走过大半,通往秦岭另一侧的山路变作了驯顺的虬龙,趴伏在无际无涯的山脉中。

而向南,只剩下了最后的一段山路。

 

“我这鞋都快拦不住我的脚了。”叶修屈膝后仰,以缓和坡道的倾斜。

“劝你当心一点,走了这么多天,这鞋多半是要坏了。”

张新杰话音刚落,就见叶修脚下一滑。他两只手胡乱空抓半天,总算是扶住了张新杰的肩膀。

“就你多话。鞋还没坏呢,我可不想把脚先走坏了。”

叶修拖着那一双破烂的鞋,但走起路来却是兴奋不已。——出了山口,便是汉中盆地,而到了汉中,便是这一段艰辛跋涉的结束了。

 

学生们越发想要听听前线的消息,张新杰那个收音机也越发是没有个闲暇。日日晚上都要拿出来,一群人一起听前方的情势。

进了山之后,与外界的联系就像是被隔断了一般。起初是不知道了山外究竟是怎样的天翻地覆,而现在即便是知道了一些,却还是跟远远地看着什么景儿似的,既看得不真实,又不知身在何处了。但若说这山岭之中就是个不知哪朝哪代的桃花源,倒不见得。不过是被堵上了耳朵在黑魆魆的路上走着罢了。


徐州的仗还没打完,两方仍然僵持在台儿庄,只是日军一屋一巷地夺着,任守军怎样地苦苦支撑,甚至消耗了七成的战斗力,到了四月三号,还是将小小的城池蚕食了三分之二。

听广播的人群当中的氛围一日比一日沉重。听到了这样的消息之后,竟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当中,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坐在中央的张新杰和叶修以及那个收音机。

“听说明天就能走出去了。”叶修歪着头,盯着张新杰摆弄那个收音机。

“是啊,至少能到褒城。”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舍不得。明天回到城里,就什么都躲不开了。”

“本也没什么是该躲着的。——你如今又不算是一个人走下去。”

“是了,”叶修撑着脸笑,“我鬼使神差讲出这么句话来,就是为了套你的话儿的。”

“有什么套不套的,是你没问罢了。”

 

第二日天刚亮,师生便又动身,浩浩荡荡气势如虹地南行。

已经接近山脚,路途已经足够平坦,行走的速度也越发快了起来。大队长见士气高昂,便也不多做停留,吃了午饭之后,又一口气往山下赶。

阳光最是热烈的时候,褒城已经隐隐在望了。

在看到北石门已经近在眼前的时候,整个队伍发出了一声欢呼,身上背着行李的学生都蹦跳了起来,高高伸着手,像是立刻就能触到城门了一样。有的人不顾多日来脚上磨出的水泡,一矮身就往城门狂奔,半月来纪律严明的队伍已经完全分散,竟没有一个人仍想要维持秩序。

群山敛迹,面前是广阔的汉中盆地,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闪着热切的光芒,远近人影都显得那般亲厚。

 

“到了。”

张新杰腾出一只手,伸过去拉住叶修的,像是嫌离得远似的,又把他往身侧拉了拉。

“像是又活了一回。”

叶修站着没动,反倒也使了劲要把张新杰拉过来。

“就这样吗?”张新杰横迈了一步过去揽着他。

“幸好这条路是跟你一道走的。”

 

太阳洒下了千重金光,风又推开了万重波澜,远近的喧闹化开在柔和的空气当中,听不见了。

 

进了城,却发现城中的氛围比照跋涉半月的临大师生还要热烈,道路中央都放着鞭炮,像是又天大的喜事似的。

前头已有人在问是怎么一回事,有个路过的便告诉他们,有个什么汤将军围了台儿庄,日本人输定了。

学生们听闻,也是欢欣鼓舞,又是唱歌又是叫喊地闹了一回,才肯安安静静地继续走。教员们虽然觉得庆祝甚早,但是想着刚出了秦岭,又逢着这样的好消息,便也随他们去了。

 

师生的住宿问题仍然像是过去一样,分散在全城,有住招待所的,也有借住在居民家中的。由于并不需要当日便赶往汉中,剩下的半日便全由师生自己安排,只是要求明日清晨必须在城外集合。

外文系教授进了城便给那个受了伤的学生另找了个推车,由他亲自推着。那学生也必须跟他住在一处,像是多一点假手他人都会令他心神不宁。他不愿带着伤员住在居民家中扰人清静,便也跟着叶修他们一起住招待所。一路上都板着一张脸出神,快到地方才突然开口。


“这一路麻烦你们了。多担待。”多日没怎么听他讲话,倒忽然像是不认识他的声音了似的。

“你若是要说背着那些东西,倒还真不值什么。——你突然这样说话,我实在不习惯。”叶修也像是顾及着他,过去那些抑扬顿挫气死人的腔调全都不用。

“我也认为不过是些分内之事,当不起您这样说的。”张新杰不常跟他闲聊,开口说了话,才发现怎么听都是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他便又补上一句话,“等到回去的时候,还请再让我们为您、为学生做些什么。”


外文系教授轻轻笑了笑,看不清神情。

“我多半是不回去了。”

“为什么?我还等你回北平帮我做个见证,让我家老头子相信我这些年没在外面游手好闲,我才进得了家门。”

“我年岁也不小了,从来也无妻无子,没什么牵绊。这孩子的伤因我而受,不治好他,我也不会走的。”

“据我所知北平的医生会更好些。”张新杰看了一眼在推车上昏昏欲睡的那个学生,略犹豫了一瞬应不应该继续这个话题。

外文系教授将声音压的极低,几乎只剩下了口型。

“你当我看不出来?这伤这么重,又拖了这么多天,多半是好不了的——你不用帮着劝我。你俩怎么回事我一早就看出来了。——放心,甭信那个满嘴跑火车的。”


外文系教授脚下一拐便进了一楼的房间,叶修跟张新杰一起继续往二楼走。

“那老鬼在北平没少帮我,没想到竟至如此。说实话,我还真的不希望他就这样留在这里。——他应当比现在更有成就。”

“而且不仅是这样。”

“是。这次意外本就不该让他自己担着。我像个逃逸者。”

“我也如此。”张新杰说着叹了口气。他虽不算个乐天派,但是也绝少将这样的情绪表现在面上。

两个人走过长长的走廊,分别停在了尽头的两个房间门前。

“明早……大概还要你叫我。”

“可以。”

两扇门都迟迟没有落锁,像是在等待什么,却都不曾再次打开。

 

虽然过去的几天都是有一搭无一搭地睡着觉,但是回到了常规的生活中之后张新杰仍然是一个时间表的忠实践行者,他分毫不差地敲响了叶修的房门。

“叶修?”

里面却迟迟没有回应,他便推了推门,没想到竟直接推开了。而叶修正裹在被子里,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张新杰走过去把他的被子往下扯了扯。气温已经升高了起来,他还这样仅仅盖着被子,额头上都闷出了汗。

“叶修?”

被子里的叶修像是动了动,半晌之后才勉强发出一个鼻音。

在大脑重新活跃起来之前,叶修大概是不会醒过来了。

“你觉得徐州那场仗能赢吗?”

“不知道……但多少能赢一点吧……”他现在明显是在慢慢醒转过来,但是还窝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该起来了,今天要到汉中,”张新杰伸手抹了抹他额头上的汗,“我听见外文系教授已经出门了,大约很快就到。”

叶修终于扑腾着起来了,一双还没现出神采的眼睛看着张新杰。

“你去吧,我醒了。”

张新杰点了点头便起身,却没想到叶修忽然也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觉得会赢吗?”

“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们早晚会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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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一个预计五千字的脑洞也写了万八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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