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闲渔

谢谢你能来听我讲故事。
有开头的东西都会弄完。

咸鱼。非常之咸。
在温暖的季节翻面。
月更侠。永远高三永远十八岁。

【张叶】 联大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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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这地方入冬比别处慢些,但是到了新历十一月中旬,却是真的扎扎实实地冷了起来。

政府拨了一批棉大衣预备发给学生,就放在市立中学的操场上,全市各处的学生都要来排队领取。由于人员众多,各院系不得不停课一天以适应安排。


市立中学自前清创办以来,几乎不曾修缮过校舍,窄小逼仄,根本容纳不下百千名学生。于是只能将队伍排在庙后街上,从东口进,领了衣服从西口出,防着学生领了衣服欣喜之下在各家店铺晃荡,花光了钱才幡然悔悟。

在中学常驻的除了委员会的几位委员之外,便只有张新杰、叶修等五六位老师,为维持秩序须得拖着木凳坐在山丘一般的棉衣堆旁。


叶修手里还夹着一根粉笔,靠着旁边的柱子,眼皮半睁不睁地直打呵欠。

“你们看看,别处的学生有这么多。”

“都喊着科学救国呢,哪儿来那么多学生学你我那些穷酸调子。”坐得稍远的一个教员紧接着叶修的话跟了一句。

“您教外文的哪儿懂我这心酸,前几年学生上赶着留洋的时候可不见您跟我这儿哭惨。”

“打您出生起不就是这么个形势?怎么就想不开挑了这么个行当?”

“嘿呦,怎么就叫想不开了呀?这不是架不住喜欢么。当初没少跟家里吵,老头子说我没志向,我弟弟说我不进步,”叶修说着,还极惋惜地一拍手,“结果就到这儿来了。”


他说完,转头看向张新杰。

“你这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呀?”

“历史可以包括西方历史。”

“哎呦!还真是。”叶修用刚刚交叠着的手拍了一下脑袋,活像是要自废武功。

“那你也是归国派?”

“可以算是。我先是到了英国,后来我认为法国更为合适,就去了法国。”

“哦!”叶修的表情有些确实的惊讶,“我还没听过你的课,有时间我可一定要听听。”


这边正闲聊着,忽然学生的队伍当中有人惊讶地喊了一声“张先生”,引得所有人都往那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张新杰定睛一看,那正是个当日从北京一同出发的学生。

那学生抱着衣服就慌忙跑了过来,上下打量了张新杰一会儿才终于抖着声音开口。

“先生,您是我到这儿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熟人。”

“你那小组的其他人都没有来?”

“有的到了山东就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走了,有的早就被人潮冲散了,还有没出天津就被扣下的。”那学生说完叹了一口气。

“我记得,你是学化学的,如今还学着吗?”

“先生,原先的化学系的先生早已失了音讯,这边没有器材也没有教师,我现下已转到物理系了。”


张新杰也不知道能够说些什么了,他早已料想到出发之后便是再难相聚,但是到了这里之后,熟人的只言片语都是这般难得。

沉默了半天,终于只说出了两个字。

“也好。”

 

教员虽然并没有衣物上的补贴,但是每月的月薪也算是能够维持生活,但若要是有些积蓄却是不能。眼看着时日一步一步迈入了十二月,众多师生要热闹度过新年的希望落了空。

——南方的消息总算是迈着颤巍巍地步子走到了西安。


叶修走到学校的时候,刚好看见整个学院的学生都在操场上围坐在一起,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时而有几声愤慨的低吼。而其余的几个教员也都站在旁边。

“这是怎么了?”

“叶先生,这是最新的消息,”一个学生扬了扬手中的报纸,“上海……沦陷了。”

他声调越来越低,几乎变成了嗫嚅,简直都要听不见最后几个字,但是很快他有跟上了一句,几乎是喊着说出来的。

“南京也都不知怎样,这还是……半月前的消息……叶先生,我们要到前线去!”

“不行。”

叶修的态度惯常随意,这学生也没有想到他竟忽然这般强硬,直接愣在了当场。

“叶先生,现在正是危难的时候啊!”又有一个学生出声帮腔。

“你们怎样个去法儿?说来我听听。”

“乘火车,汽车,哪怕是走着去也都能走到前线去!哪怕不能进军队,我们几个人也能杀几个鬼子。风雨飘摇山河破碎,不正是用人之际?远有巴黎公社,近有神风连,我们青年人怎么能退缩!”


那学生一段慷慨陈词之后,情绪激荡,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平复着心情等待着叶修的回应。

然而叶修却忽然笑了。

“你是我的学生吧?”还走到他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还真是。没少偷听隔壁历史课啊?”

那学生的脸越来越红,瞪着叶修直喘粗气。

“你去问问他。”叶修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张新杰,然后摆了摆手就往教室里走了。

学生一脸茫然地转向了张新杰,等着他给出相反的答案。


“你或者史实了解得不全,或者应该去冷静一下。”张新杰顿了顿。

“前者我随时乐意帮你,但是后者我无能为力。”

那学生的脸骤然由红转白,使劲跺了跺脚,往教室里去了。

“如果还有想要上前线的,希望你们先考量一下由中学到大学这么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张新杰说罢,也走过去了。

 

早上的事情虽然算是被平息了下去,但是上海那边的消息却阴云一般时刻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教室里的气氛是不同寻常的肃穆,空气像浓稠得难以流动,沉缓地在教室的上空漩涡一般转动着。

学生们都是心不在焉地听着讲,低声的议论从上课开始就没有停下来过,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变化万千,时而悲戚感伤,时而义愤填膺。上海、南京、抗日救国这类的词语不断出现。


“我知道青年人总是听不进去劝的。没有一个人会信自己上了战场就功未竟,身先死,但是你们这些学生能做的又有什么?在学校里耗费了多年之后投身战场,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到这里来。你们谁要是想走,我拦不住的,只求你们好好想想,是为了什么跋涉千里而来。”

叶修觉得自己大概是很少这样说话,偶然之间话匣子这样打开了,倒还一时间合不上了。过去的十几年间发生的事情像又重现在眼前一样,也不知是美梦还是梦魇。

学生们就像是被浇灭的火苗一样暗暗消散着最后的不甘,然而没有一个人脸上的表情是快慰的。

 

师生都有些心不在焉,午后的课很早就散了。叶修难得和张新杰一个时间往招待所走。

虽然上海沦陷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但还是有人并不知道,哼着歌成为了路上与众不同的断点。

“上海沦陷了。”叶修一直没有说话,行至半途才突然开口。

“嗯。”

“我曾在上海上过几年学,我想象过那些高低楼宇被摧毁的样子,但是没有一种画面有报纸上的照片一半惨烈。如果是你,年轻十岁,你会去前线么?”

“不会。比起参军,还是现在的工作更适合我,更能发挥我的作用。”

叶修听到他的话,轻轻笑了。

“知道你一向冷静。你这话放在别人身上都是官腔,偏你说出来特有可信度。”


两人又以一种莫名的速度走着,沉默了片刻。

“过去我有一个朋友,民国十五年竟半路入了北伐军,后来就死了——不过这倒不是我今天那样劝那班学生的理由。”

“学生作为士兵参加战争确实没有意义。从战斗力和战斗经验上讲,远不如受过训练的士兵。除非已经必须背水一战。”

“但愿不会有那一天。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那打算怎样?”

张新杰皱了皱眉,经过了短暂的思考之后回答他:“那就死而后已。”

叶修抬手拍了拍张新杰的肩膀。

“不错!有志气!”

张新杰将手覆在他的手上,淡淡地说:“你不也一样?”

叶修没有收回手,只是偏过头勾了勾嘴角。

“但世上还有那么多我不曾走过的土地。你看那边就是秦岭。”

“你一定有机会走遍河山。”

张新杰说完这句话,又觉得不甚合理。

“我希望你一定有机会。”

这一句讲完,又好像没有了力度。

“我……”

话还没有讲完,叶修已经笑了出来。他搭在张新杰肩上的手反握住那一只手,拉下来晃了晃。

“你这人还是没有幽默感。你不是个学数学的吧?”

“那倒不是。”

路沉默地蔓延着。

“有时间我要到秦岭去看看,你不许打我小报告。”

“好。”

说罢,又补上了一句。

“我跟你一起去。”


————

随便讲点废话:

庙后街东口有很多店铺之类,但是西口很少。

西安临大和后来的西北联大的初期基本都是委员会负责制,没有明确的校长。

数学虐我千百遍,我待数学如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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